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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流云在回首时—我所参加过的几次戏剧活动、所接触过的几位朋友(黄纪苏)

【上读按】原载网易电子杂志—黑板报文艺周刊 2000.9.29 星期五 总第39期

水流云在回首时—我所参加过的几次戏剧活动、所接触过的几位朋友

作者:黄纪苏

今年春末,《新剧本》编辑部的同志约我为「我与戏剧」栏目写篇文字。那时我们正忙于《切格瓦拉》的演出,诸事纷繁,时间即便有,心境也无。如今秋风起了,最是回首的时节。深夜漫步,街灯迷离,街市悄然。一些过去的人事便像放风的囚犯,纷纷从心中来到月下。那就说说我参与过的一些戏剧活动、所往来过的一些朋友。

跟话剧发生关系实在是因为跟沈林是朋友。我们在一个院里长大,几十年沧桑巨变,好多曾经志同道合的人后来都走散了,倒是在社会的十字路口每与沈林相遇,一块在闯红灯。沈林是个保持了正义感和真性情的知识分子,这点很像其父沈自敏先生,一位老布衣、真学人。听说中戏的「非政府组织」设立了「范仲淹奖」,沈林一举夺魁。我对戏剧的一星半点了解多来自于他,来自他弄来的免费戏票。沈林对西方戏剧了如指掌,听他聊什么贝克特布莱希特,就像听街道妇女说些家长里短。高静这样的戏剧爱护者、孟京辉这样的戏剧活动家,刘杏林这样的学者风艺术家,也都是通过他认识的。

《小丑之夜》

中央戏剧学院有位艺名「笑倒天」的以色列留学生。笑倒天是犹太人,在欧洲遭白眼,于是移民以色列;在以色列的剧团里当小丑跑龙套,心有不甘,于是跑到中国试运气;虽然中国妇女被他攻克了一个又一个,但生计还靠在公司教英语或在电视片中演外国无赖来维持,被压迫的底层感觉依然挥之不去。半生的鸟气,被他熟练地装进一个反专制争自由的近现代套路,演绎成一出有声有色的喜剧剧本《小丑之夜》。这出戏,他十分看中,想找人译成中文,沈林便介绍我们接了头。这样一出剧在中国上演是不大容易的,但通过翻译这个本子,我开始对话剧这个以往只觉其「拿腔拿调」、极不顺耳的行当生出几分好感。笑倒天拿着中英文本寻找资金,分别游说了发他护照的英国和以色列,以及欠了犹太民族血债的德意志,结果空手而归。以色列使馆直截了当告诉他:钱是有的,但只资助名家;他可以帮助联系演出汉诺勒温的随便一个什么戏。听笑倒天说到这些,我很为这个势利的社会感到难为情。笑倒天选了汉诺勒温的《亚克比和雷蛋头》,交我译成了中文。后来以色列文化参赞和我们的某国家剧团协商演出事宜,终于在要价三十万与还价二十万之间搁了浅。

《爱情蚂蚁》

后来沈林的戏剧研究所有笔两万块钱的演出资金,觉得三人行的《亚克比和雷蛋头》比较适合这个数目,于是请来孟京辉做导演。这是我跟孟第一次共事,虽然此前通过沈林早就认识,并常在高静老师那里雅聚。沈林原本请一位音乐学院的高才生作曲。孟真是把戏剧视作性命的人,他坚持让没有出处的民间歌手张广天来做这工作,事实证明他是有眼光的。初识始广天,觉得是个谈锋很健的人,后来听过他的一些歌,其中的文化关怀和左翼立场深获我心,遂引为同调,这便有后来的合作。这出戏演得青春酣畅,陈建斌、周迅、陶红各具魅力。稍觉可惜的是,汉诺勒温对人生冰冷的目光不见了。但我又这样想:淮橘渡江,因新水土而有新面目,文化交流的美丽之处也许恰恰在此。孟京辉要为《亚克比和雷蛋头》取个新名字,想来想去,想出了《爱情蚂蚁》。那种小昆虫和人间至情搭配,的确是件很新颖的事。孟对形式的痴迷可见一斑。

《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以外死亡》

97年意大利的左派剧作家达里奥福获得诺贝尔奖。国内的文化公司立即引进他的产品,并请来已有些票房的孟京辉做导演。孟对剧本的读后感已不得而知,但读完的结果是决定找人润色润色。沈林建议我来做这工作,剧本在我枕边放了两个多星期。后来孟、广天和我三个人在高静那里无精打采碰头时,我是非常祈望大家都说这事就算了。不料三人聊着聊着了就聊出了有趣的思路,那就是对剧本做一番大的手脚,不是把达里奥福长途运输到中国,而是让他投胎转世到中国。这样一种思路,不但契合我平日对翻译的理解,而且接通了我对一些社会政治问题的思考。于是就有了改编本《无政府主义者属意外死亡 左派剧作家属意中死亡》。孟京辉搬上舞台的,则是改编本的改编本。此事原委在最近出版的《舞台2000》杂志上有详细的说明。

这出戏暴露了我们跟孟京辉的分歧。孟的风格由反叛姿态和游戏感组成。前者源自改革开放后的反思文化,是对上一个时代的反动;后者则属于个人性情,在这方面孟京辉的确是话剧界最有禀赋的导演。游戏感赋予孟氏舞台生香活色,《思凡》、《我爱X XX》的剧场里流光溢彩,充满了荷尔蒙气息。而八十年代的反叛姿态则像裤子,对于92、93年后的中国形势,已觉得勒腿;到了世纪末,就更连季节都对不上了。孟若能为反叛注入新的生命,他的游戏本领是会发扬光大的——《无政府》中「火车向着美国跑」那段表演就是证明,否则只能沦为舞台形式上的噱头。孟在思想内容上似乎还没有要动身的迹象,这的确也有环境的原因:如今被小刀刘净过身似的话剧也实在太多,前些天去人艺小剧场看戏,名义上是看戏,其实在看表。设想在残联大院里,那个戴着红肚兜的跳皮筋女孩,难道不该为自己这副轻快的腿脚「二八二五六,二八二五七」地欣然做歌么?但我还是真心希望孟不满足于游戏,而是更上一层楼。

《切·格瓦拉》

好像是97年秋天,沈林建议搞一出格瓦拉题材的戏。转过年的春节,在沈林家,广天、沈林还有我再度谈起这件事。那天晚上主要是他们两位逸兴飞扬地说个不停。黄色的灯光下没有了时态,上下古今混为一谈,我坐在明暗交界处思接千载,恍然不知身在何处。9 8年5、6月间,《读书》杂志上刊载了刘承军女士的《永远的怀念》,我记得晚上睡觉前看了三遍,第二天醒来后又看了两遍,感动不已。这些年真正有正气的东西,我听到的只有张广天的歌,读到的只有刘承军的文字。我当时托人辗转打听到她,只想表达谢意。7 、8月间,我和广天去古巴使馆参加刘承军的《丰饶的苦难》一书首发式。出来时两人坐在马路沿上商定了创作日程。99年1月,我写出《创作思想概要》,把这出剧所要表达的思想做了大致的说明。广天说每一个字他都赞同。根据这个概要进行文学创作,断断续续,讨论来讨论去,到9 9年秋天基本定稿。接下来就是找钱找演员了。在告别革命的大环境里为一出重申革命的戏剧筹措资金,是感慨系之的事情。记得一个冬夜,在打了不少无望的电话之后,我试着给一位刚认识不久但已读过剧本的左派朋友拨电话,他的一个朋友做电脑软件小生意,同情我们的立场。三分钟后他回电话,对方问需要支票还是现金。我做了回答。两分钟后他又来电话:钱已准备好了。道义上的认同为这出戏的运行提供了不小的动力。患有严重血液病的袁鸿为找赞助日夜奔波,到各大学联系座谈,甚至亲自登坛说法,其参与程度远远超出一个雇员的角色。王涣清前期参加导演工作,也是殚精竭虑,他艺境高而人品正,后来从工作全局出发,引身而退,却不吝随时贡献良谋。天地仁慈,化育这等人物,使我此时灯下忆及彼时灯下,默然良久。演员周文宏每天排练或演出,要往返上百里路。杨婷便主动开车接送。这种和衷共济、友爱互助的关系,其意义不尽在于保证了演出的成功,而且在于将戏剧存在转化为社会存在,使舞台在无形中延伸。

这出戏以社会主义运动的惨痛失败为背景,它所重申的无非是压迫不去、革命不死这个许多人已不肯说、不屑说、不敢说而且还不许别人说的历史小常识。灵魂已被资本主义买断的中国知识精英,他们对这样的主题感到不舒服,是太自然不过的事情。这出戏采用了主题先行的创作方法,就是要载道说教,就是要把话讲清楚道明白;为此,我们在中产阶级的美学面前没有丝毫歉意,因为,为人生的艺术理应如此,而且历来如此。这出戏实行集体创作,就是想在现实环境中为未来世界,摸索一种合作的工作方式和平等的分配方式。正义原则和社会理想不仅需要学理上的探索、文艺上的促进,更需要生活实践上不厌琐细、不辞辛劳的试验。理想主义者在痛定思痛、退而结网的日子里既要坚守自己的出发点和终极目标,也应向一切有建设性的的思路实行开放。

剧组正式成员之外,其他一些人如刘承军、黄觉、祝东力、杨斌、韩德强、沈关木、萧喜东、史航、黄海威、孟京辉、田沁鑫等,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给予这出戏无私的支持。在我们的感情中,他们每一位都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员。祝东力在一篇剧评中写道:「砰然心动,怆然泪下,流落在旧世界的战士仿佛听到了革命的乡音。」 在《切格瓦拉》的整个创作演出过程中,一些相识与不相识的人举着道义的火把从天津,从郑州,从台湾,从美国,从四面八方赶来,「同志」一词的本义在黑夜中复活,熠熠生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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