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天（李宗陶）
【上读按】再有天分的女作家没当过母亲，都可能成不了最好的女作家。李宗陶老师不用写湿漉漉李安，这篇博客就足以传世。
一百天
作者：manon_ray 提交日期：2011-7-5 14:14:00 正常|分类:|访问量：7789
亲爱的一毛：
这是自你降生一百天来妈妈头一次安静下来，坐在电脑前，用略显生疏的五笔码字，跟你讲话。
早上醒来，你躺在我身边，平静地呼吸，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刻不停地手脚并用――我常常觉得你在凌空踩脚踏车，劳模的样子。
夜间起来喂你吃奶，总看到你红彤彤的面孔，闪亮的眼睛，嘴巴边上有吐奶的残渍，眼睛里全是对那100多毫升的热望，活像一头兴高采烈的小豹子。每当这时候，我总想讴歌些什么。
某种程度上，你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。你出生第7天，在杭州那家医院的核磁共振室里，医生判你「颅内正在出血，没救了」。妈妈、爸爸、还有特意赶来抱着你不肯放下的阿姨，在回沪的高铁上都失了魂。除了泪流满面，妈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残酷的宣判。刚刚经历了夜半的产痛，经历了凌晨产房里三个人的拼搏（爸爸握着妈妈的手，导乐不断引导、鼓励、批评，她能一口气说三四十个「再来再来再来」，叹为观止）。你出生那一瞬间，热血奔泻而出，与此同时爸爸看着墙上的钟说「3点28分」――那天正好是3月28号，你自己选的，好神。护士拎着哇哇大哭的你的两条腿倒过来问妈妈「弟弟还是妹妹」时，妈妈全没有在意那标志性别的小玩艺，倒是被你身上白花花的胎脂吸引住了，近视眼没有眼镜，只会直瞪瞪地看，可惜只是惊鸿一瞥。出生1分钟和5分钟的评分你都是满分，护士说你很灵，刚生下来跟你讲话就有反应。这样的精灵，怎么可能就要离开我们了呢？
因为早产一个月，你出生时只有2490克，体重没达标（2500克是条线），头三天，你是在新生儿危重病房度过的。妈妈在一楼的单人病房里守着张空荡荡的小床无所事事，既没有学会喂奶也没学会抄尿裤，以致于回家后第一块 NB 号抄反了。听着夜间走廊里传来的新生儿哭声，妈妈就想你在四楼喝医院统配的奶粉会不会上火拉不出屎，会不会被护士挟在腋下走来走去，会不会长时间啼哭无人理会……妈妈有一点心焦。
更大的焦虑出现在你出生后第三天：脑部 B 超显示你的左枕叶有一块较大的阴影（医生说，相对你的脑袋来说，这块东西很不小，让我们赶紧出院去专科医院检查），医学上叫颅内占位。
出生第6天，复旦儿医 B 超。
出生第7天，清早7：10高铁去杭州，那天下雨，妈妈穿着羽绒服，戴着口罩头巾，拖着双棉鞋慢吞吞走在人流中，显得那么异常；中午我们往回赶；下午3点，爸爸出发去见华山医院的 C 教授，C 教授读片结论：「颅内没有出血，只是有占位，可能是血肿，可能是肿瘤」。C 教授又推荐了他的学生，复旦儿医的 L 主任，让爸爸再去找他读片；L 主任在他家小区门口接待了爸爸，读片说「倾向于良性血肿」，但没有开出来看谁也不能打包票。下午4点爸爸打回电话来说：「儿子有救！」
清明放假三天，你暂时不能住院，也因此在家里待着让我们新鲜、欢喜、担忧。月嫂给你洗澡，做被动操，推着你的脑袋靠近妈妈的乳房，你大声哭着抗拒着，你只会吃奶瓶了。妈妈僵直着，被咬得一阵阵惨叫，每一次尝试下来，你一头大汗，妈妈一头冷汗。
出生第10天，你入住复旦儿医七病区新生儿病房，是加床。那个房间里全是刚出生的婴儿，有的还在暖箱里，妈妈从门缝里看到你躺在进门右手第一张小床上，过几天又挪到了窗户旁边。那病房是拒绝家属探视的，妈妈爸爸几乎每天都去，通过护士进出时传出的哭声辩认你的方位。外婆还买了一箱水果送给护士，换来一些点滴的信息，譬如你的体重、所做一系列检查的结果。
在住院的第一周里，你做了 B 超、胸部 X 光、心超、心电图、头部 CT、加强型核磁共振。大部发检查是妈妈、爸爸、外婆抱着你去做的，总是看到你小小的身躯在庞大的器械下挣扎。这些检查指向一个结论：枕部硬膜下出血。
4月14日星期四（一连串的4让妈妈眼皮发跳），你出生第18天。上午8点你第一个手术，我们早早赶到医院，签署了一系列医院免责的相当吓人的文件。但手术室迟迟不来接人，直到9点半，才有一个护工模样的人从病房里将你推出来，你的胎发被剃光，嘴唇苍白（小床上挂着「手术禁食」的牌子），你刚哭过，是饿的。妈妈在电梯里用手机飞快拍下了你当时的模样，现在每每看那张照片，都会心痛。
长长的甬道通向手术区域，那道「家属止步」的牌子将你同我们隔开。望着你被推向不知名的前方，真是「相望两茫茫」。
2个半小时的等待是一种特别的折磨。11：10，主刀医生出来了，他完成了手术的主要部分，告知我们术中就确定是血肿而非肿瘤，但切出来的血块体积有你自己两个拳头那么大，而且你的颅压正在增高……妈妈多少有些庆幸：我们在第一时间送你上了治疗的路。
接下来是缝合，等待全麻苏醒。12：15，我们看到一具婴儿暖箱被推进手术室，果然，你被盛在暖箱里推出来，气管有插管，胸脯剧烈起伏，小小的身躯在抽搐（说是术后反应）。我们只在电梯里看了那么一眼，你就又被推进新生儿重症监护室（依然是拒绝探视，除了一周内几个固定时间可以电话询问，只能等待医院的电话；而如果有电话来，意味着事情不妙）。妈妈签了病危通知书等一大堆依然是医院免责的文件，在又一轮煎熬中度过了3天。
4月18日，你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七病区，妈妈就住进医院了。我们申请了一个可以陪护的单人病房，妈妈想让你喝挤出来的母乳。那些在你出生的医院里挤出来的黄黄的初乳，妈妈也存在冰箱里，在术前让你喝下了，多少是点安慰：增强抵抗力。你的手脚都在蜕皮，因为暖箱30度的高温；你的脖颈里还有残留的碎发，妈妈一根一根帮你拈干净；你的嗓子哑了，估计哭了很多很多回没人安抚；你的头上缠着绷带，据说下面有一道 U 形的18针的刀痕；你的脚上插着静脉注射的针头，后来因为两脚都肿了，换到手上，最后又换到脑门上。这一天，你的体重是2630克。
……
今天，你已经超过13斤了（下午洗澡后称重6670克）。外婆叫你胖胖胡（碰碰胡），你的胳膊腿非常结实，天天抱你的阿姨说，不像有的宝宝虽然胖，但肉是软塌塌的。
在这80多天里，妈妈迎接了许许多多挑战：从奶瓶到亲喂，乳头被咬破引发的急性乳腺炎（半夜爬起来，果断地去医院挂盐水，因为妈妈不想发烧、化脓、然后放弃喂你），夜里起来喂奶只能睡几小时的极度疲劳，两只手因为挤奶得了腱鞘炎，关节卡卡作响；没有自己的一丁点时间，哪怕看完当天的一份东早……妈妈的情绪也起起伏伏，哭过好几回，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产后忧郁症。
有一天，因为你哭闹，妈妈大声说：我要把你扔掉！又有一天，因为你狂躁不安地吃奶，咬得剧痛，妈妈在你屁股上狠狠拍了几下。还有很多天，妈妈总想快点放你到小床上，好做点自己的事情，没有耐心长时间抱你拍你……因为这些，妈妈总会在事后深深自责。
昨天，Z 叔叔来家给你拍百日照。你换了好几套行头，有肚兜、浴袍、泡泡袖，你总是东张西望不看镜头。不过，Z 叔叔很有经验，抓到你好些可爱的瞬间。妈妈为此决定去买一个单反，专门给你拍人像。
我的儿子，你降临世界一百天了。妈妈感激你的到来，妈妈会陪着你，跟你一道成长。